百年长乐邨大修即将完成最有烟火气的不止银杏林丨城市记忆

  年近百岁的法式花园里弄小区，地上铺满了金黄的银杏叶，成为社会化媒体上打卡推荐的由头。陕西南路上的小区门口，总有人举着手机进出拍照，将银杏、老宅和居民收拢在同一帧画面里。

  细心的游人发现，让长乐邨充满韵味的，不止那些银杏。法式风情的孟莎顶上，红砖排布整齐，楼栋的水刷石外墙色泽均匀，小花园多了簇新的座椅……这些，都是历时一年多的大修为长乐邨带来的变化。

  大修临近尾声，遮挡屋顶天窗的沿街店招正在拆除。热情的老居民告诉拍照的游人：“下一步是架空线落地，以后照相就更好看了。”

  黄浦区房管局历保科介绍，修缮长乐邨，不仅因为它是衡复风貌区北片的市级优秀历史建筑，也因为花园里弄式联排住宅在整个上海都很难得，值得花大力气改变它的老旧与沧桑，重现当年“凡尔登花园”的风采。

  “陕西南路39弄，原凡尔登花园，英商安利洋行设计，1925-1929年建造。”

  银杏树下，石柱之上，优秀历史建筑的石牌提示人们，这是一处将满百岁的老小区。

  有居民给记者看了一张长乐邨的老照片。鹤发长须的丰子恺立在小区门口，旁边是他亲笔为长乐邨题写的名牌。记者获悉，在征得丰家后人同意的情况下，改造方征询了长乐邨全体居民意见，大家一致表示将长乐邨名称恢复为丰子恺先生的字体。这是修旧如旧的做法，也是还原历史的心意。

  充满怀旧气息的老房子，总能吸引它的爱好者，比如50后的伏鹰。和一般人驻足欣赏不同，伏鹰这份爱很“彻底”。十几年前，他卖掉市中心一处商品房，买下长乐邨一整栋房子，和家人入住。城市里，人们往往顾虑老房子太旧，选择搬到商品房，但他反向而行。“我有几个老朋友住在长乐邨，我来的多了，情不自禁就被吸引了。”

  长乐邨住过的名人不少，这是吸引伏鹰的另一个理由。刚搬来时，他还在小区里遇见过舞蹈家金星及其丈夫，“他们当时也住这儿。”走在小区里，伏鹰对名人旧居了然于心，“31号是董竹君故居，魔术大师莫非仙住过9号，关牧村的阿姨也曾是长乐邨居民。”

  如今，这一些房屋已有他人在住，没有特殊标识，唯一挂了旧居石牌的，是93号丰子恺的日月楼。1954年至1975年，丰子恺一家在这里住了21个年头，也是他在沪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。十多年前，他的女儿丰一吟和外孙宋雪君以“日月楼”为专栏名，在瑞金社区的报纸上刊登过回忆文章，旧居二三层还曾向公众开放过一段时间。前年丰一吟辞世，但丰家仍有旧物、资料存于楼中。

  在家里，伏鹰时常查阅有关长乐邨的资料。上海的老建筑中，独栋花园洋房较多，长乐邨的花园里弄式联排结构相当于独栋花园的前身。“以前的长乐邨，一栋楼里就只住一家人。楼的原始结构是前两层、后三层，最上面半层是阁楼。”

  追求老味道的伏鹰，入住后没改变房屋的结构，底楼是客厅和饭厅，一楼半的亭子间用来储物，二楼前后各一间，都是卧室，书房设在阁楼。站在小区里，能够正常的看到隔壁花园饭店标志性的白色主楼。

  “凡尔登花园是法文名字，孟莎顶是法国建筑师孟莎在凡尔赛宫工程中首先采用的屋顶样式。花园饭店老楼做过法国总会，巴洛克风格。我在法国街头见过这类建筑，可以说，我们这里的味道是一样的。”

  毕竟历经百年风霜，再有韵味的老建筑，也会呈现一种沧桑感：瓦片缺损，清水红砖风化，门窗木框脱漆、楼梯松动……目睹长乐邨修缮，包括伏鹰在内的老业主关注着小区每一天的变化。他们想知道，修缮，是否能让历史建筑的风貌还原得更到位。

  从1947年住到现在，80岁的张耀曾老伯对长乐邨的感情与伏鹰又有不同。离淮海路不过百余米，这座闹中取静的小区，凝结了上海爷叔的一腔乡愁。

  张老伯记得，搬到长乐邨时，自己才6岁。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，嗅到小区自带的文艺气息，心里还蛮自豪。院子里的银杏雨是每年秋冬雷打不动的景观，树的年龄比他还大，房屋落成时就有了，陪伴至今。银杏象征长寿，果实成熟之际，家家户户在门前晒白果，也把长乐邨叫做“长寿村”。

  长乐邨的长寿老人确实多，不少是比张老伯更年长的住户。让乡愁变苦涩的，是房子和人一起老了。

  按照房屋的原始设计，一栋楼里，卫生间只有一个，厨房也就一处。长乐邨有7排房屋，118个门牌号。绝大多数门洞都是合住状态，好几户人家分居于一二层和阁楼，厨房和卫生间必须共用。独用的售后产权房仅有24户。多年前的改造曾在合住的门洞里见缝插针加建过卫生间，但不足以改变合用局面。

  螺蛳壳里如何做道场，考验着管理者的智慧。这次大修，能不能分隔出独用卫生间呢？张老伯去问实施改造的上海永嘉置业管理有限公司。公司副经理范永亮答复：“只要居民有意愿，房屋建筑结构允许，都可以分隔。”

  张老伯相信改造能帮到他。“以前的改造解决过暴雨进水的问题，水没过厨房门槛，淹到一楼楼梯下面，我穿着套鞋站在水里烧饭。那次改造装了泵，帮助排水，水漫金山的事情就没有了。”

  张老伯夫妇的房间位于底楼和阁楼，合用的卫生间却在二楼。二楼有别人住，要想各自独用，得充分的利用空间，把原来的卫生间分成两个。住户们达成一致，想把里面的浴缸搬走，腾出空间改建淋浴房，既省面积又卫生。“浴缸是老物件，房屋建成时配套的，外面包着搪瓷，里头是铁铸的，表面坏了不好补，清洗也困难。而且，浴缸有膝盖那么高，老人爬进爬出不安全，万一脚底打滑呢？”张老伯向永嘉置业第一管理处小区经理康卡倾诉。

  因为大修，康卡每天泡在长乐邨，很熟悉房屋情况。木头楼梯窄小，连个抓手都没有，这么大的浴缸怎么搬下得来？苦思之际，他想到，小区回收废品的师傅掌握了各种技能，可以请来试试。对方上了楼，用工具顺着缝隙将浴缸敲碎分解，搬走，总算解决难题。

  改造后，张老伯和邻居的独用卫生间有了：能如厕，能淋浴。楼下的厨房空间也做了分隔，每家人有自己的灶台，还分装了水表。“我们和邻居商量好分装意见时，自来水公司规定的统计时间已经截止了。是经理想了很多办法，才把我们的加上了。”他对晨报记者说。

  而在另一处分装水表的门洞，居民沈阿婆高兴的是：“以后抄水表不用算算术了。”原来的水表是四户合用，有人只在周末来住，要求少收水费。“所以，光算人数还不够，还要计算每家人住的天数，怎么也算不准啊！”

  屋内，合住门洞的居民有了相对独立的空间。出于安全考虑，楼梯边、拐角处还装了适老扶手。张老伯认为，最大的难题已经解决，老房子可拿来安度晚年。“长乐邨就是我的根。以前也不是没机会调换住房，主要是不舍得！”

  康卡把修缮的细节讲给张老伯听：“卫生间改造时，地坪也换过了。原来的夹砂地坪，铺在浴缸底下还凑合，用在淋浴间防不住水，所以换了钢混结构的地坪。房子是砖木结构，相邻的卫生间之间，板墙都做了防水处理。”入户改造，合适的方案就是最好的。

  走出家门，居民们发现，室外也变了，包括小区地面。“原先就是普通的水泥地坪，一块一块的，没有花纹，时间长了会翘头，走路不当心会绊到。现在的压花路面看起来像石材，下雨天可以防滑，和整体环境蛮协调的。”

  小花园里的植物多了起来。有些花园面积宽敞，加装了休憩的座椅，这是居民们在听证会上提过的“歇脚”要求。伏鹰打理着花园里自己种的各种树，听邻居交流，“等枇杷树结了果，要包上一层纸，果实才不会被鸟啄完。”

  “物业会维护花园，但不能光等着别人来弄。几乎每个门洞南面都有小花园，住在里面的人有义务照料它。”伏鹰的另一重身份，是小区自治家园执委会委员，协助居委管理小区。他想，也许可以组织住户签花园管理承诺书，“希望我们大家都能主动一点，一起配合。”

  居民们引以为豪的孟莎顶屋面，粘土平瓦都被卸落检查。损坏、风化的瓦片被换成定制的做旧瓦片，使屋面更牢固。孟莎顶的特色是上部比较缓和，下部比较陡峭，造型犹如皇冠。

  长乐路沿线，遮挡屋顶面貌的大幅店招正在陆续拆除，让“皇冠”完整露出。“后续店招会改得小巧，挂在门边上，不影响建筑立面的整体呈现，也不需要过多的担心大风天吹落。” 范永亮经理说。

  银杏满地的季节，看到每天有人前来打卡，有居民向保洁工人提出：“通道上的落叶很美，能不能暂时保留，这是长乐邨独特的景观。”

  小区里竖起新的宣传栏，伏鹰与自治家园成员讨论：“既然大家都爱老建筑，何不将长乐邨的历史渊源、名人故事用中英双语展示出来，让中外参观者都能了解？像丰子恺旧居这样的名人故居，一直关着有点可惜，有没有可能制定一个方案，在减少邻里影响的同时，让有需要的人再进去看看？”

  但作为城市中的传统小区，它也不可避免地面临基础设施不配套、建筑老化、功能性和结构性衰退等居住困难。

  当城市风貌保护和文脉延续成为日渐重要的课题，要想筑牢市民与历史建筑之间那道深厚而绵长的情感连接，不仅要重塑百年优秀历史建筑昔日风情，还要同步提升房屋的使用能级和居民的居住品质。

  “建筑保护+品质提升”，并非易事。2022年，黄浦区房管局联合瑞金二路街道、永业集团，启动了陕西南路39弄（长乐邨）的优秀历史建筑住宅修缮项目及小区环境提升工程，到如今已逝去了一年多。而在施工以前，还经历了申报立项、小区查勘、专业设计、方案修改、专家评审、采购招标等种种环节。

  城市更新与旧住房综合改造中，“实心房”的修缮难度最大。“实心房”是指房屋修缮时，内部有居民居住。修东西的人必须遵守文明施工不扰民的原则。工程以每两排房屋为一个维修阶段，自上而下修复外立面，同步进行室内修缮，分了三四个阶段，才让长乐邨呈现如今的样貌。

  修缮管理方永嘉置业表示：“这是我们近几年来在建项目最全，投资最大，施工周期最长的优秀历保建筑项目。”主题教育成果在此过程中落实落细，居民们感受到历史风貌的还原，也感受到生活质量的提升。

  大修即将结束，后续管理是长期任务。记者获悉，随着长乐邨风貌的提升，物业管理标准也将提升到最高级“宜居型”。安保方面，在原有两个岗亭的基础上增加一个巡视岗。保洁方面，在居民同意的情况下，入户清扫公共区域。小区压花地坪用高压水枪车冲洗，提升冲洗频率。银杏树下，宜居生活，这是历史街区修缮保护的下一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