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北日报-09版：文化周刊-2021年04月29日

  张家口市张北县德胜村，位于坝上地区，气候寒冷、土地贫瘠，是一个典型的贫困村。

  精准扶贫以来，小村在扶贫工作队和村党支部的带领下，通过流转土地、引进高科技等手段，全面种植优质土豆、大搞光伏产业，农民全部脱贫，集体走向富裕。

  本文通过习走访的那位农民——徐海成一家几十年从贫困到幸福的人生历程，揭示了中国农村的深刻变化。

  这些从物质到精神上的深层变化，正是新时代中国农民的变化，中国农村的变化，中国社会的变化。

  这里位于内蒙古高原南缘的坝上地区，夏天烈日、冬季酷寒、常年大风、干旱少雨，到处是粗粝贫瘠的荒滩，连最普通的萝卜和白菜也不能种植。勉强存活的农作物，只是莜麦、亚麻和土豆等少数几种。

  冬天里，一天只做两顿饭，柴火金贵，不舍得多烧。土炕总是温温吞吞，到了半夜，彻底冰凉。清晨，墙壁上结满一层冰壳，水缸、尿盆全都冻成了冰疙瘩。

  到了成家年龄，徐海成也常常心怀相思。然而，由于家徒四壁，对漂亮女孩的向往，只是妄想。

  双方相看后，裴姑娘表示同意。因为她家更是贫困，哥哥患有白血病，需长期治疗。

  当时本地定亲，彩礼普遍是480元加三大件——自行车、手表和缝纫机。而裴姑娘却索要双份。

  婚后第三天，父母便与他分家。八亩薄田、两间土坯房、四双筷子、三只碗和五碗莜麦面，便是这个小家最原始的启动资本。

  眼看到了年底，虽然徐海成也贪恋新婚的甜蜜，但需要钱啊。因此，婚后第七天，他便匆匆返回打工的煤窑。

  回家之前，他为妻子买了一瓶“雪花膏”。这是妻子有生以来最奢侈的化妆品，欢喜无以复加。

  本地一家水泥瓦厂正在招工，由于干的活又脏又累，应者寥寥。徐海成主动上门，被安排做脱瓦工，实行计件工资：脱一片瓦，挣1分钱。

  停工以后，他又学做豆腐，还饲养猪羊鸡兔。虽然只是零散养殖，但多多少少，总有收入。

  1994年秋天，他买来一台手扶拖拉机，在自家耕种的同时，也为乡邻们租用。

  沙砾遍布的田地里，孱弱枯黄的莜麦和亚麻，收成可怜巴巴。土豆呢，已经种植了几百年，由于品种老化，加之缺肥少水，结出来的果实又小又丑。

  2004年，徐海成遍借亲朋好友，凑足三万元，买来一台二手农用汽车，准备跑运输赚钱。

  几年前，河北农业大学专家在坝上地区试种蔬菜获得成功。贫瘠的荒滩上，终于长出了萝卜和白菜。

  他把本地蔬菜运往北京农产品批发市场，返程时运回水果。有时候，两地之间有客户运送货物，也可以赚取运费。

  有一次，他帮一家客户运防盗门回张北。汽车是六轮双轴，核载两吨。为了多赚钱，他装了七吨货。

  刚驶入北京不久，“嘭”一声，汽车右后内侧轮胎爆胎。换好备胎，行驶不足十公里，后轴的两只轮胎也先后爆破。在前不着村、后不着店的高速公路上，徐海成顿时心凉如冰。

  这台车故障层出不穷，徐海成先后为其换过四根传动轴、大修过发动机、磨过曲轴。仅修车费用，累计投入三万多元。每次修车，徐海成为了省钱，只是将就了事。车况不佳，又严重超载，更是导致故障频发。

  2005年3月的一天，他从沽源县闪电河蔬菜交易市场装载六吨菜花，运往张北县一家冷库。虽然清楚自己的车存在隐患，但为了省钱，也为了赚钱，徐海成就一直拖延时间，没有去维修。

  那天行驶途中，发现车况不好，徐海成立即降低车速，缓慢前行。他一边开车，一边拿出手机，打电话联系修车师傅。由于注意力分散，汽车突然冲向路边的深沟。撞破冰层，钻入冰窟。这场突发事故，让他几乎倾家荡产！左冲右突二十年，受尽磨难，苦水尝遍，最后还是以惨败告终。唯一的收获，就是开阔了眼界。于是，他决心重返土地，靠科学种田发家致富。

  他有二十四亩责任田，又租用了八十多亩，种植白萝卜、甜菜和土豆等经济作物。

  不同品种的萝卜对气温、光照和土质要求各异。徐海成仔细选择最适合坝上环境的萝卜品种，而且对播种时机、苗期管理、定植要求、水肥施用等也进行了系统研究。

  这一年，他的萝卜长势喜人。到了收获季节，行情也十分可观——收购价三角一斤。

  那天傍晚，徐海成得到消息：第二天是外地客商在小二台镇收购萝卜的最后一天。于是，他和妻子连夜来到大田里，抢收最后一批萝卜。

  夫妻俩一边干活一边算账，越算越欢喜，越算越有劲。凌晨时分，五亩萝卜竟然拔完了。

  坝上的深秋时节，已是寒冷异常。妻子把冰面砸开，在冰水里洗萝卜。不一会儿，手指僵硬，不能伸缩。装满一车，徐海成兴冲冲地运往小二台镇收购点。然而，到达现场，他火热的内心，顿时冰凉。

  几百年来，坝上人种土豆，都是自留薯种。品种原本不佳，又经过反复重茬，因而退化严重。

  科技进步了，新的土豆品种不断被培育出来。徐海成根据本地气候和土质特点，精心选种，科学种植。虽然收成喜人，但收益并不理想。

  他了解到，种植种薯，收益率较高。特别是微型薯，赶上好行情，能够发家致富。

  微型薯，是第一代种薯，被称为商品土豆的爷爷。微型薯再次种植，收获的是第二代种薯。第二代种薯的儿子，便是我们日常食用的商品土豆。

  可是，种植第一代微型薯，需要建大棚，投资甚巨，而且管理复杂，没有技术人员现场指导，难以掌握。加之市场行情起起伏伏，风险多多，徐海成不敢贸然尝试，只能唏嘘感叹。

  二代种薯是大田种植，管理相对简单，收益率也高于商品土豆。于是，徐海成试种二代种薯。

  他像一个颇有心机的彩民，不停地猜测着下一期的中奖号码。他的大脑，像一台飞转的雷达，时刻不停地注视着市场的风吹草动。

  2008年，大女儿考取青岛滨海学院，每年的学杂费和生活费，需要三万余元。

  虽然他试种二代种薯获得成功，但单枪匹马，抗风险能力薄弱，赔赔赚赚，仍是在贫困线上挣扎。因此，女儿大学毕业的时候，家里的牛和羊全都卖完了，还欠下了两万多元的外债。

  由于种田太多，起早贪黑，风餐露宿，加之徐海成妻子洗萝卜时总在腹部暖手，肠胃反复受凉，因此坐下病灶。阴险的黑色毒菌像蚂蚁、似蜜蜂，在她的胃部结巢钻营，攻城略地。胃部时时隐痛。但由于家庭困难，她不敢声张，只是默默承受。拖延至2015年春天，已是形销骨立，弱不禁风。万不得已，只得询医。

  糜烂性胃炎！胃黏膜脱落，胃壁损伤严重，随时都有穿孔危险。胃壁一旦穿孔，消化液进入腹腔，将引起化学性感染，甚至中毒性休克，如果抢救不及时，生命难保。

  她吓坏了，认为自身必死无疑。两个女儿虽然都已经长大，但还没有成家。特别是小女儿，还在读高中。自己撒手西去，心有不甘。

  2016年夏天，小女儿考取邢台市医学高等专科学校，学费与吃喝穿用，每年需要两万多元。

  大约是2014年春天，村里来了一个施工队，说是要建造风力发电站。张北县境内常年平均风速6米/秒，而且光照时间长，每年达三千多个小时，适合发展风电和光伏产业。

  风力发电机组集阵，像一尊尊威武的巨人，吞云吐雾。风车桨叶搅动蓝天白云翻滚，扭转了这方土地的乾坤，显然也转动了当地百姓的大脑！

  全县所有被精准识别为“贫困村”的村庄，也全都驻进了来自省、市机关单位和大规模的公司的扶贫工作队。

  2016年秋天，驻村扶贫工作队在村委会的院子里，开始试建100千瓦扶贫光伏电站。当年，这座神奇的小电站建成，随即并网发电，效益喜人。

  2017年初，亿利集团应当地政府邀请，进驻德胜村，投资4.5亿元，流转草地和荒滩2640亩，投建5万千瓦集中式农光互补扶贫电站。

  电站光伏板下的土地可以二次利用——光伏板下为高3米、行间距5米的钢结构支架。支架下不仅不影响农作物生长，常规农业机械也可以正常使用。这样一来，大幅度的提升了土地利用效率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完成多产业优势融合。

  电站流转的旱地每亩年租金450元，水浇地550元。哇，比种庄稼收成还高，而且旱涝保收。

  被坝上人诅咒了上千年的北风烈日，不仅为村民们带来了财富，还为小村、为城市带来了光明和温暖。

  他们在扶贫工作队的支持下，争取扶贫项目资金，在村南的土地上建起了280个温室大棚。贫困户优先承包，每个大棚年租金2100元。

  徐海成热血沸腾，自己渴盼已久的机会，终于到来了。于是，他承包了六个大棚，全部用来种植微型薯。而之前摸索的科学种田经验，也全都派上了用场。

  科研人员从土豆枝叶上剥取细胞，进行脱毒，并对细胞结构实施人工改良，然后将其培养成单独植株，一个个全新的、品质优良的薯种就诞生了。

  细胞培植在玻璃瓶中的营养基里，约两周左右，便可生长为成品薯苗，被称为“瓶苗”。瓶苗移植到大棚之前，先进行炼苗，以便小苗适应大棚里的生长环境。植入大棚的小苗，像初生的婴儿，必须小心呵护，稍有不慎，就可能前功尽弃。

  长到第四周，小苗就开始怀胎了，根部结出细细密密的“金豆子”。到了成熟期，拔出一棵来，下面就挂满了枣子大小的土豆。

  通常情况下，一粒20克左右的小土豆，售价三角。一个大棚约产13万粒左右，除去本钱，纯利润两万余元。因此，虽然一个大棚仅仅六分地，但收入水平却远超于传统种植的六亩地，甚至六十亩、一百亩。

  按照以往经验，遇到此类情况，多半会血本无归。但是，种植户们在政府的帮助下，不仅寻到了买主，而且还获得了不错的收益。徐海成的六个大棚，获利近四万元。

  微型薯最适合在高海拔、高纬度地区培植，经过再次种植生产出合格的二代薯种之后，在全国各地进行大田种植，生产商品马铃薯。位于坝上地区的德胜村，无疑是培植种薯的理想之地。而且，种植微型薯，也的确是一项理想的富民项目。只要行情稳定，种植户在短时期内就可以脱贫致富。可是，种植户们各自为战，零散经营，市场上的任何不良波动，都可能会将他们打得人仰马翻。

  就在村民们苦恼的同时，驻村扶贫工作队和村党支部一起，以最快速度引进了一家专门从事研发和培植微型薯薯苗的薯种公司，还有一家经营成品种薯的种业公司，并修建了一座占地八十亩、储藏能力高达3.6万吨的种薯恒温储存窖，搭建了覆盖全国的种薯销售网络，形成了集微型薯研发、种植、储存、销售于一体的完整产业链条。

  而且，德胜村的商品马铃薯还注册了专用商标，并成功通过了国家绿色认证，入选第八批全国“一村一品”示范村。

  徐海成再也用不着担心市场风险了，于是准备放手一搏，大干一场。他与两位朋友共同投资，在邻村建起了22个大棚，种植微型薯。

  2018年和2019年，徐海成的收入节节攀升。几年前的贫困户，已然阔步致富。

  后来，他投资3万余元，买来一台454型拖拉机，用来生产；又拿出5.8万元，买来一台长安欧尚牌七座越野轿车；在张北县城，还买下一套小户型的商品房……

  终于在县城里拥有了自己的房子，实现了多年来的梦想。可他，已离不开这片土地了。而且，小女儿徐亚茹大学毕业后，也被他动员回乡，供职于本村的旅游产业高质量发展有限公司。

  遇有闲暇，他便开着越野车，带上妻子和女儿，到县城逛商场、看电影、下馆子。

  那一天，徐海成专门陪同妻子，来到张家口市的某高档影楼，补拍了一张婚纱照，并送上了一条8000元的金项链。夫妻俩再次抱头大哭。

  徐海成突然明白，自己先前之所以屡试屡败，是因为时机未至。就像一棵树和一片森林，要想青枝绿叶、花繁叶茂，只能等待春天到来。

  显然，从脱贫攻坚的旗开得胜到乡村振兴的稳步推进，徐海成的春天到来了。而这春天，不仅属于徐海成，属于德胜村，也属于整个坝上，更属于全中国！